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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"节日"

上课跟写文章是不相同的。写文章是你自己守着自己的心，可上课你必须面对那一双双渴求知识和带着说不清的期望的“可怕”的眼睛。你必须始终用你的学
识、逻辑、风趣、声音、手势乃至你的仪表、风度、恰当的笑和突然的严厉，抓住的心。而最重要的是你的精神状态，你讲的是一个重复了多遍的问题，对你自
己来说已经毫不新鲜，可你必须兴致勃勃，似乎这个问题你自己也是第一次遇到，你的感觉必须与同步。你觉得某个问题很难，似乎不可言传，可你不能知难而
退，必须在你觉得困难的问题上用力，把难题讲得清楚而又透彻，否则就会给你一个评价：我们懂的，也懂；我们不懂的，也不懂。某个问题很枯燥，
你必须调动你的一切积累，包括你的感情秘密，拿出来讲，把枯燥的问题化为有趣的……上课绝对是一门艺术，一门高级的艺术。
　　上课是人生的节日
　　我在四十年的教涯中，始而怕上课，继而喜上课，终而觉得上课是人生的节日。天天上课，天天过节，哪里还有一种职业比这更幸福的呢？我一直
有一个愿望，我不是在病榻上，而是有一天我讲着课，正谈笑风生，就在这时我倒在讲台旁，或的怀抱里。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福分。
　　上课既然是节日，认真备课是无须说的。你可以讲一个有争议的观点，但每一个汉字你都必须读准，读错字是不允许的。因此连点名册上每个的姓
名你也必须在开始上第一堂课前高声地先朗诵一遍。如果遇到一个字有两种读音，那么你必须事先了解这个字在这个名字中读什么音。至于大部分常读错的字，
你在读到这个字时，还必须故意读重一些，让交头接耳，以为读错了字，然后你把这个字用拼音注出来，并说这个字常有人读错，这样，既纠正了的读
音，又获得了的信任。这以后，你放心好了，们再不会交头接耳了。但这不重要。
　　上课前的那一个晚上，或上课的那天清晨，你必须洗一个澡——身上的污垢去掉了，会平添几分精神。平时你可以穿得随便一些，就是让看见你穿
短裤，也没有什么不妥。但当走上讲台时，你必须穿上你最好的服装。这是你的节日，此时不穿，何时再穿？我有几身西装，真过节时，倒很少穿，可上课时是一定
要穿的。我仅有的名牌就是一条金利来领带，每次我都细心地系上它。皮鞋必须擦亮，这我得感谢我的子，因为她知道我的习惯，她总是在我上课前一天，把皮鞋
擦亮，并放在我的书房门边，让我很方便穿上。但这也不重要。
　　教室的讲台旁，通常放着一把椅子，你千万不可坐下。这四十年中，我在各地上课，我的习惯是，手里拿着一支粉笔站着、走着讲课，绝不坐着。
　　你们就想象我上课时的样子吧：他站着，讲着，随意地做着各种手势。你瞧，此刻他为了说明文学语言的“陌生化”，步伐变得如同艺术的舞步一样，
他竟在面前装成街上的游客，东张西望地先走了几步，然后又跳起了三步舞或四步舞；为了说明人类的行为和心理总是符合“对立的原理”，他学举重运动员，
先蹲下，后举起，学跳高运动员，先用力向下一踏，再高高地飞身而起，越过了横杆。虽然舞步并不漂亮，动作也不规范，但这没关系，因为这舞步与动作，与所讲
的观点十分吻合，引起了会心的笑声，他也颇为欣赏自己的表演。这样很累，在他下课回家时，立马瘫倒在沙发上，像一头生病的猪。但这也不重要。
　　与生活相通
　　知识义理总是与生活相通的。为了深入浅出，你不能老是念讲义，不能老是经过修饰的“外部言语”。你得把讲稿扔开，运用你自己的生活体验，并
一种同朋友聊天时的未修饰过却充满的“内部言语”，让觉得你是一个会观察、会体验、会检讨自己生活的人。为了说明“特征”是什么，你把你全家三
口都“搭”进去了，你讲了一个真实的：
　　那时，我四十多岁，住在校外，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，上课、开会，还有行政工作，早出晚归，家务事都由多病的子持。有时我回家很晚，常遭子埋怨。
　　有一次，我回到家时已近晚上十点，子、等我回家吃饭，都等急了。这一次我的处境非常糟。子怒不可遏，难听的话劈头盖脸向我袭来。她说
我在家什么也不干，是个白吃饭的——一骂就是半小时。我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，低着头听着这空前的唠叨。我心想我也做了家务事，你怎么能这样一笔抹
呢？但我不敢出一声。我对我的出来为我辩护以收拾这难堪的局面也不抱希望，因为他总是站在他母亲的一边。
　　然而奇迹出现了。我的突然向我走来，一下子夺下我还挂在肩膀上像粪兜一般的书包，往地上用力一倒，然后指着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，冲他
母亲吼叫起来：“你看，你说我是白吃饭的，什么也不干，是吗？看他书包里装着什么！”地上散开了我书包里的东西，这里有我正在读的夹满了纸条、画了许多
红道的书本，有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小字的讲义本，有刚做的卡片，有的论文、作业，有给老家寄的汇款单存根，有粉笔头，有发干的白菜叶，有半干不干的切面
条，有破碎的干馄饨皮，馄饨皮上还粘着黏黏糊糊的末，它已经发臭了……看着地上的这些东西，我子哭了，我自己也流下了眼泪。那些不该在书包里出现的东
西是我下班时为家里买的，我身上只有一个书包，我就让它们与书本、讲义、粉笔临时做了伴……我的一次生活就这样过去了。
　　一代中年知识分子丰富而艰辛的生活，都浓缩在这个书包里。这书包就是“特征”。们为我的鼓掌，他们理解了“特征”的含义，似乎又受到感动。课后，有为此写诗赞美我。但这也不重要。
　　上课时的感觉最重要
　　你是，但你在面前绝不能摆的架子。你要允许在你讲课的过程中举手插话，提出疑问，或反对你的意见。我有一位，叫陶东风，
他跟了我七年，从硕士生到博士生，如今已是文学博士和教授，在学术界小有名气。他从不当着我的面说我的好话，但我们关系融洽。他就是总要在我讲课时插
话“反对”我的那一位。我讲着讲着，他会突然固执地举起手来，之后课堂气氛会变得特别好：有的同学同意他的意见，试图为他的理论进一步论证，有的同学不同
意他的意见，激烈地为我的观点辩护，他们争得面红耳赤，把我这个暂时忘掉了。到头来他们往往“两败俱伤”，主动说“咱们还是听听怎么说吧”，多数
情况下总是我的意见占上风。但最有意义的是，我讲的一个观点经过这种争论而被消化了、发展了，受益的不只是，还有我自己，这就叫“教学相长”吧。
但这也不重要。
　　是的，所有这一切都不重要。
　　最重要的是上课时的感觉，这是一种快感，一种美感，一种价值感，一种幸福感，一种节日感，一种自我实现感……对了，我想起了小时候，有一次，
在小溪里抓鱼，抓了好半天，还一无所获，我感到很失望。可突然运气来了，我终于抓住了一条不算大却看起来很肥美的鳜鱼，我那幼小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，我永
远不会忘记那一时刻。我这一生遇到的倒霉事不少，的是我经常上课，每上完一堂成功的课，都有抓住一条鳜鱼的感觉。